2014年11月3日 星期一

Profile‧〈夕顏花〉下篇



  後來後來,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你們三兩天見一次面,偶爾你陪她去逛街看電影,有時候她陪你爬山看海景。
  後來後來,你才在結的抱怨中了解,你們這樣,就是一般概念的所謂「交往」了。
  你不懂,明明兩面之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在思考的時候,已經是女孩在夕景中深深注視你,慢慢合上眼簾的模樣。
  雖然還疑惑,但你沒有想太多,順著情勢輕輕摟過她的腰,淺淺的印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四片嘴唇輕點過,你不知道怎麼做,女孩也不急著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很快就結束這個青澀的吻。



  又是那彎現下你已熟悉異常的甜甜笑靨,蜜似的滿足。
  「謝謝,夕顏。」她說,聲音有著淺淺的嘆息,眼裡盈滿著不是愛的情緒。
  你知道,女孩不愛你,你當然也不會愛她,這個所謂「交往」大概真的就也只是「交往」的程度而已。很膚淺,但在其他意義上也比一般男女之情要更加深刻;出乎意料的是,你並不討厭這樣。

  你撫著自己嘴唇,琢磨女孩身上的味道。
  ──你認得的味道。

  「有想要實現的願望嗎?」海堤邊,夕景,你握著冰涼的販賣機咖啡,注視著落日西沉,淺聲問。
  女孩在你的問聲中側頭看你,依然一派天真的模樣。
  「想要要不到的東西,願景──」你看向女孩,神情平淡。「或是遺憾。」

  女孩凝了凝神,才又一笑,複雜摻苦的。
  「夕顏你變厲害了噢,知道要挑羅曼蒂克的場景問我這個。」
  對著女孩的臉依然只有淡淡情緒的起伏,依然澄淨:「我沒有惡意。」
  女孩抱著膝蓋,弓起腳背,對著你笑眼彎彎。
  「我知道啊,夕顏不管是說話還是做事,都不會有惡意,你對我一直很好。」
  夕景裡,你第一次發現原來女孩臉上也會出現這樣仿若沉默的表情;自認識以來,女孩總是對你笑,有禮的笑、羞赧的笑、開心的笑、討饒的笑、無奈的笑、淺淺的笑、苦澀的笑,然後是最常出現在她臉上的,沾了糖蜜一般的笑──而你肯定自己臉上表情並不好看,不只因為你不喜歡看她這樣這樣的表情。
  思考還在腦中千軍萬馬策動奔馳的時候,女孩已經又是那彎寵溺的笑容,撫上你的眉間;至此你才發現,你的眉頭深鎖著,似是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我、」你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謝。」女孩說。
  「夕顏是真的喜歡我對吧,我知道的噢,沒有關係,現在這樣也很好,我也很喜歡夕顏。」
  女孩的表情很真誠,很坦率,但也許只有你曉得,那裡面並沒有包含真心。

  你輕輕握住她捧著你的手腕,拉著她的手在自己面上蹭了蹭。
  「妳騙我。」你說,平述,肯定句,不參雜過度的情感,淡淡的,像是流水輕瀉。

  握在掌心的手微微一僵,幾不可查,你睜開雙眼,淡粉色的視線死死鎖住女孩的注視,沒有惡意,沒有殺氣,只是炙人的、緊緊的看著。
  「從一開始,那場車禍開始,來店裡找我的時候,妳就不喜歡我;妳『知道』我是誰,妳也『知道』我的立場跟身分,妳更『知道』那間店還有那座城的存在──妳一直在等我,問妳這個問題。」
  你緩緩眨眼,一派天真純良的牲畜無害,也許帶了點委屈。
  「妳好會演戲,」你真心讚嘆,「可是既然『知道』我是誰的話,為什麼會覺得可以騙得過我?」

  女孩低著頭抽回被你握在掌心的手,你沒有阻止她保護自己的舉動,一個勁的只是看她。
  她慢慢的抬起頭,真的很慢很慢,彷彿擔心受人責罵又不堪良心苛責的孩子那樣。
  至此你才真正覺得有點難過,都已經撕開話頭了為什麼她還想繼續欺騙自己呢?
  「我很喜歡妳,可是妳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於是這句你不該說的話就這麼不受控制的從腦門直衝唇邊,大珠小珠落玉盤;儘管在語句裡沒有表現出感覺,包含的情緒依然極盡委屈。

  「──為什麼……」女孩的聲音很低,平靜的近乎荒無……是的,就是荒無。
  你不知道為什麼會把女孩這時的語氣跟口吻理解成這樣抽象的詞彙,可你知道,沒有比「荒蕪」更適合形容女孩這時的心境。
  你知道女孩在想什麼,就算沒有辦法閱讀她的思考,你也還是知道,她在想什麼。
  知道她的「知道」、聽來簡單來說起來容易,可是那樣的知道究竟有多麼的複雜,就好像那聲「為什麼」一樣,有太多太多的沉重含意──為什麼知道我不喜歡你、為什麼知道我的目的、為什麼這麼輕易的看穿我、為什麼知道我的知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都不是你可以回答的問題,你也就什麼都沒有說。

  你們之間的安靜並不沉重,至少沒有一般概念來說,撕開謊言的裂口會有的「泡入一缸沉默壓迫呼吸」的窒息感;女孩的呼吸平順,你當然也沒道理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女孩還是沒有正面看著你,低垂著頭,視線游移不定,一邊還窘迫焦慮的絞手指。

  最後,還是女孩鬆開所有囤積在肺葉裡的多餘空氣,低聲道:「其實,我也沒有騙你。」她說,「我是真的,很努力的,想去喜歡你──」
  「妳說的努力,就是還沒有做到,我知道。」你說,搶了她的話尾。

  女孩的臉色一凜,表情扭曲。
  ──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女孩被你逼的無路可退,那句話已經顯示了,沒有絲毫可以轉圜的餘地,不管是你對她的信任、你們之間的關係,還是那些她口中所謂的「努力」以及「喜歡」。
  女孩放棄了,去維護這樣的的假像,想利用你而曾經萌生悔意的良心,被你的冷語一撕,鮮血淋漓。
  她抬頭,目露兇光的瞪著你,一副巴不得將你生吞活剝拆吃入腹的模樣。
  「是,我只要一想到,那個人竟然選擇你不要我,我就不能接受,我就討厭你討厭的要死。」

  「對,我恨你,恨你恨得要死──!!」女孩拱起身體厲聲嘶吼著,引了不少路人側目。

  女孩飽含怨毒憎惡的視線狠狠的鎮著你,你眨了眨眼,彷彿不受氣氛影響,歪頭。
  「誰?」

  「……什麼?」

  「誰?妳說的『那個人』。」

  女孩覺得自己快氣炸了,為什麼在這種情境下眼前的人還可以一副「我不知道妳再說什麼」滿腦子問號的蠢相一派天真的這樣反問她。
  「──……!!」女孩尖聲嘶吼,你裡解不能的語言。
  因為理解不能,你仍然維持著歪頭的姿勢,偏移的角度甚至大了幾許。
  你搖頭,真心誠意的疑惑,單純的不解。「我真的不知道妳在說誰,我不認識這個人。」

  「你騙人!」女孩弓著身體,吐乾所有可供作用的氧氣;每一吋肌膚、每一個細胞都繃的死緊,曾經令人舒適的笑容看不見遺跡,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怎著,整張臉脹紅的趨近於黑。
  你一派坦然的望著她渾濁不己的雙眼,已經看不見倒映的殘像。
  「妳『知道』我是誰,為什麼還『覺得』我騙妳?」

  女孩提氣,瞬即到口的駁斥像滿弓之箭,思慮卻像是久未使用的履帶無法正確的嵌合,上不得上下下不得下的一口氣堆在喉管胸腔,她一時語塞。

  她「知道」他是誰,他說。
  所以他說,「覺得」──因為他也「知道」,在她的理解之下,他不會說謊,不會,不能,做不到。
  ──這代表什麼?


  「你……」

  「妳認錯人了。」

  「不、不可能、你……」

  「我不認識妳說的人。」

  「可是我……」

   (偶)
  「『我』不會說謊。」

  你說,說的很輕,語言掉落一大片安靜裡,明明風切大過於一切,仍然擲地有聲。
  安靜的是女孩,從表情開始,手腳肢足,到每一個尚在活動的細胞,眼神,乃至於靈魂深處。
  沉默,沉沒。


✦ ✦ ✦


  「──……。」
  戲言開口,精確無比的滾落毫無異同的音節,聲量極小,碎裂在海風裡。
  女孩靈敏的聽覺裡當沒有錯過那幾個她雋刻魂魄深處的音節,感覺對方要開口什麼,她定了定神。

  戲言注視著女孩,心裡五味雜陳,它感覺得出來,那些源自於女孩的口,它無法理解的音節應是本可以懂得的【神言】,那麼他們之間溝通的障礙,只迴向於一個結果──
  「我幫妳,那個人,不管是妳怨恨的,還是妳深愛的,都好,我幫妳,找它。」
  女孩的雙眼極盡茫然,幾乎可以說是慌亂的;像是不敢相信戲言在發生這麼多事情之後仍然喜歡她,還願意幫助她。

  「妳知道那座城,我可以帶妳去找祂,城主一定可以幫妳,【達成妳的心願。】」
  說著這話的同時,其實戲言都不是非常明白自己這麼做的意義。只是那時候,掐斷話尾的那句「還沒有做到」,早在無意識中期待「她能夠做到」,喜歡這一回事──它發現它是真的很喜歡她。
  然後現下女孩眼中強烈的不信任以及否定說明了它的祈冀的未來,注定落空的結果。

  「吶,【──……。】不相信我也沒有關係,可是妳不也是因為知道我的身分,才接近我的嗎?那至少相信妳自己的判斷,認為我對妳有幫助這件事。」
  女孩觸目所見的戲言清亮的眼眸一片堅定明朗,沒有一絲謊言,甚至不存在任何被誤解被謊言傷害的陰影,一片赤誠。強烈的不真實感令她難以置信地朝他大吼著。
  「你到底想在我身上謀求什麼,明知道我不喜歡你甚至是利用你,竟然還說要幫我?!我很蠢吧!你明明就是這樣想的,我很蠢吧!!認錯人白費工夫就算了,居然還落的被敵人同情的地步──不要笑死人了!滾啊你!我看到你就討厭,你笑起來更可恨,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對你笑我都想吐,我多想直接砍斷牽著你的手,撕爛剛才親吻你的嘴,滾啊你──」
  女孩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完全失控的掩臉癱坐在地,胸前的雙葉不停將體內尚需的多餘的空氣推擠而出;曾經溫暖的賢淑的柔軟的可愛的形象蕩然無存,爾今眼前面目全非的模樣連她自己看了都要退避三舍。只是等到女孩真的榨乾肺葉裡所有的空氣,大口喘氣的同時,她才發現面前的戲言依然不動如山,陪著她一起蹲下來的身體靠她很近很近。

  它伸手向她,想擦乾女孩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淚光。留意到對方的意圖,女孩反手拍開你伸來的關切──本來該是這樣的,但戲言朝著女孩伸過去的手卻是硬受下那聲脆響,越過防衛的阻礙直直攬住對方纖細的身軀,將她揉進自己懷裡。
  「我知道的,【~~……。】沒有關係,真的,我可以幫妳。」女孩聽著它說,聲音是靜的,落在她耳底是響的;而此刻自己胸口的臟器依然暴動不息,彷彿連這點也悉知清楚的戲言攬的更緊了些,近似於掐的優柔力道。

  懷裡女孩的掙扎不休沒有礙著戲言憑據陳述的話語流淌,分毫撼動不了它的擁抱。
  「妳身上的味道,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然後剛才親過妳我就知道了,妳已經是絶滅危惧種【──不對,妳已經死了。】」
  話語落音的同時女孩的反抗也遭凍結,兩秒前胸口如雷搗鼓的心跳同時嘎然而息──她已經沒有必要在它面前偽裝出心跳,嚴格說起來,是已經沒有辦法;下在自己身上被拆穿的謊言,已經沒有辦法繼續維持肉體存活的假象。

  「告訴我吧。【我會實現的,不管是願望或是遺憾。】」
  戲言可以感覺到,女孩最後的力氣正在自己背後一點一滴的匯集成惡意的尖刺,針尖所向瞄準的是身為偶最脆弱的核心,驅動的程式鍵結,卻一聲不吭,摟著她的腰環過她的背扣住她的頭,將對方被淚水浸潤的亂七八糟的臉扣在肩頭上。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妳。【妳就這樣壞掉,太可惜了。】」
  話已至此,假如女孩仍舊執意至你於死地,那……【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下一秒──意料中鑽心的劇痛穿破皮骨。
  落點卻是戲言意料之外的肩骨所在。


  女孩眼中的戲言悽慘無比,所能夠積攢的最後的惡意敲碎了它的肩膀,手臂骨架連著皮膚岌岌可危的吊在一旁,沒有血的兇殘畫面。儘管掌心的惡意消散的很慢,她卻發現也沒有再積聚的可能和必要。
  因為對方徹頭徹尾,對於明明可以輕易閃躲迴避甚至反擊的她的攻擊就沒有絲毫防禦──它是全心全意的喜歡自己甚至可以說是自戀的信任自己對它同樣不是沒有任何感覺。
  她可以感覺到。

  【賭對了。】

  「你真的喜歡我……」女孩吶吶,沒有理會耳道裡短暫出現的思緒的雜音,瞠大的雙眼盈滿水氣映著戲言悽慘的影,再也無法掩飾的心疼和感動一擁而上,淹沒了怨懟對它的所有敵意。
  「可是為什麼……?」

  「我剛剛……應該已經重複很多次了,『偶不會說謊』,『我是真的喜歡妳』。」
  失去連結而喪失肩骨以下的任何感覺,戲言說得有些吃力,還是微笑著,看著女孩。它知道短時間內自己的右手是無法使用了,驅動的香自軀體破口冉冉而出,並不是沒有痛覺的戲言卻笑得開懷。
  「喜歡妳,如果我也知道為什麼的話就好了。」

  喜歡不需要起頭不需要理由,理由那只說明了重視不過爾爾。
  它說過,它是偶。
  那是心念最純粹的具象,最單純的想望。
  她知道,所以難以自抑的紅了眼眶。

  戲言伸手,以一種溫柔卻不容拒絕的強硬姿態,拉著女孩站起來。
  至此她才發覺周身的異常,安靜的異常,明明在撕破臉之前還有不少人在的淺灘如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明明時間過了這麼久夕陽卻仍舊動也不動,原來挾著砂狠刮肌膚的烈風不知何時也靜止。
  她有些緊張,有些不解,帶著一點懷疑,以及些微的敵意,心中卻早已放棄了再去質疑戲言的一切。
  「……夕顏?」

  阻擋在視覺之前的昏花阻止不了戲言試圖望過去的視線仍舊執拗,它重重的閉上雙眼再睜開。試圖緩解即將失去的知覺。對偶來說,驅動的香就仿如人類的血,並不會感覺失溫但確實有種顛旋的失重盤旋在意識揮之不去。
  「【許……願吧】,【我──】,帶妳去找,【~~~~……】,那個存在。」
  

  你看不見自己瞳孔產生的劇烈變化,只知道你握在手心的女孩一瞬失去所有力量,和周旋於身的驅動香一同散去。
  在昏迷的耳鳴之前,女孩聽見方才開始對方聲線中微妙扭曲而無法聽清的部分,被無限放大。那是自己摯愛的摯愛的,拋棄自己選擇夕顏的……主人的聲音。













  ──夕顏,你騙我……





【唉呀呀,說甚麼呢傻子,透過神言出現的我妳都沒有能認出來,怎麼還能想著要來見我呢?】

【再說,我都不要妳了,怎麼還會讓妳知道神言(我的名字)是怎麼發音的?又,失去了神言的妳又怎麼聽得見[我]說甚麼,再來,妳自以為是神言(我的名字)的那幾個音節,又怎麼能讓真正聽得懂神言的我可愛的偶知曉那是我的名字呢?】
【——對它來說,那只是一長串毫無意義的發音而已哪、】




【我可愛的偶,可是乾淨漂亮又誠實的好孩子呢。】



  城主愉快的身著手指書空著,將戲言最後一刻轉送過來的女孩溝至眼前,貼在失去自我(意識)的女孩耳鬢邊悄聲說著:「我讓我最珍愛的玩具陪妳玩了一場戀愛遊戲,妳也不算吃虧了吧?」
  「騙得過全世界也騙不過我的噢,我不僅是全世界,更是妳呢……」
  「——妳動心了吧,儘管不是真的戀愛,但妳對我可愛的玩具動心了對吧,不忍心殺它對吧。」

  城主退開兩步,安適的坐在華美沙發上,優雅的交疊雙腿。

  「真傻,妳不知道吧,只要妳真的動了手,妳就可以重新聽懂神言,聽見我的話語,再一次的,成為我的玩具噢~只要妳下的了手,妳就可以實現妳最初接近它的願望,回到我的身邊噢,只要妳下的了手,我就會重新的,選擇妳,然後玩膩了,就丟掉噢。」

  「不過已經太遲了呢。」
  祂笑得很燦爛,隨手一揮便徹底消滅女孩的存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