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4日 星期二

Case‧《Sneedronningen》‧散



  爾今女人佇立,在踏破格律(圓桌)重新奪還「世界」的現在,在男人曾經使用過的辦公室內。
  歸功於那些仍將男人視若神祇的人們;不願玷汙「聖域」的他們將一切保存的完好無缺。
  女人站在男人曾無數次駐足的這裡,眺望玻璃外的世界,曾經映入男人眼中的世界。

  眼前展開的,是他親手交付予她的,「這個」世界。

  她想過但不曾深入疑惑過,為什麼當初要得到世界,為什麼要將「那個」世界交付予自己。
  她的視界一直只有他;從一開始為了他拿槍,到後來向世界揭竿、對體系宣戰。
  他毀去了舊有的一切秩序創造了這個以他主宰的世界,然後讓她接下失去他的唾棄她的世界──而她遵照他的遺令為自己創造的沒有他的一切完好的世界,因為那個打勾勾的約定說了要她【創造世界,毀滅世界】。

  女人大可以不必多管,男人生前她有義務服從他的命令;男人死後她已經沒有必要繼續遵從他的遺旨。
  她是知道的,她應該要是明白的。
  好像本來一切她都懂,可是真正重新踏足這裡的瞬間,女人又反覆的疑惑起自己到底明白什麼。

  女人在杳靜無音的這裡駐足,男人慣用的鋼筆仍在原處,只是永遠失去了能夠使用它的主人;桌上仍擺著當年男人未閱畢的文件,但那份決議早已失去意義;女人甚至知道抽屜裡還有男人那時最喜閱讀的推理系列,仍夾著書籤,可惜再也等不到主人的翻閱。她不知道是誰如此上心的在自己掀翻那張沉重的桌子(責任)之後將曾屬於男人的一切恢復原狀,可是她發現自己正微微屏息著,是在看見那張自男人過世之前便再也沒有人動過的桌面仍是原樣之時,鬆下囤積在肺葉中窒息的氧氣之時。

  女人呼吸,呼吸著一片令人窒息滿是灰燼的死寂,感受著長期未通風而膨脹壓迫的沉悶空氣,彷若死去;她知道,沒道理過了這些年空氣中還能保存男人的氣息──古龍水味、咖啡香、男人愛的香菸牌子,慣用的洗衣精氣味、袖口不時沾上的墨水味道。
  分明不可能出現的氣味強硬的佔滿每個肺泡,侵略嗅覺;女人習以為常的將之吐盡,再次汲取氧氣之時那些本就稀薄的氣味才真正從腦海中蒸發乾淨,數十年如一日。

  她緩緩的回頭,門邊,視界之中男人的身影披著夜色朝她明亮的露出笑容,脫下外衣掛起時不忘理理衣領,順著衣襟向下滑,最後搓揉衣角才滿意地抬頭,視網膜中只映照出她的姿容。
  女人見怪不怪的注視那抹虛影,直至對方的面影在漸漸固著的視線中散去。

  那早是她司空見慣的情境,從男人死後的每一日,無時無刻,男人的身姿形影出現在這空間的每一個角落,往往一個抬頭,一頓足一回首,男人的姿容就會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不容抗辯的映入她的視覺中樞。
  起先她想過看醫生,幻視和幻聽,那並竟不是甚麼好徵兆;誰會要一個有先代統治人的幻視和幻聽的人治理帝國。提起了電話的手緩緩放下。這樣也好。男人死去卻不真正自她的眼中逝去;她可以一如既往的存在在跟男人「一起」的空間,可以將男人囉嗦又瑣碎的話語聽進心理而不放在耳邊。
  她可以當作一切不曾改變過,當作男人自始不曾離開過。

  那是只有在這個空間才能擁有的特權。

  男人是世界共有的男人,他英明神武他風流倜儻,那都是在世界的映照之下「應」有的並非原來的姿態,而只有在這裡,屬於女人映照之下的男人才能夠忠實呈現那個男人原來有的樣子。
  正因為自己甚麼都沒有,他才能在她的眼中素淨坦承的剝除所有世俗的框架,自在地活著。而她最後一次聽見男人握住自己的手說這樣的話,又是在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太久了……女人猛然意識到這個事實。
  從失去男人開始,到重新褫奪世界的現在,自己已經度過一個人漫長的漫長的沒有男人的人生。
  她已經不記的最後一次看見男人是甚麼時候,但她發誓她永遠不會忘記男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為什麼?
  女人突兀的感到一陣心悸,那聲音熟悉的令她幾乎窒息。

  「────……妳回來啦。」

  還來不及理解消化,傾刻,耳際突兀的導入座椅壓陷的響聲,女人一旋身,看見男人在身邊座椅鬆下所有氣力,呼吸是又細又緩,可彷彿錯覺的好似斷氣;他的手肘倚在扶手三分之二處,十指鬆鬆地交扣在第二指節卻猶若糾結;男人低垂著視線,雙目輕闔、眉間微緊、雙睫微顫,那總是他疲倦時的模樣。意識到這點的同時,她已經扯不住本能驅使之下就要轉身前去茶水間替男人泡杯熱茶的身軀,女人無時無刻都知道男人已故的事實,但身體還是不聽勸阻的轉身。

  她才轉身,踏出的第一步轉瞬間被映入視網膜的影像凍結。
  男人立於茶水間門旁,眸光靜靜有如思量,間或眨眼卻時隔漫漫;一聽見理應不存的腳步聲他便抬頭,還沒看見是誰卻早先帶上了滿滿的笑意,在雙眼、在唇角、在氣息之中。
  不消言語,他總是知道她在他身邊。
  男人晃晃手上的咖啡,盈滿暖意的瞳目直直敲入她的眼,女人知道那是在邀她也過去偷個空,休息一下。她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麼樣的表情,但見對面的男人一愣,另一隻自然垂落的手指不能自己的動了一動,之後對著咖啡杯苦笑,隨即一飲而盡,習慣良好的順手沖起杯子卻沒有刷洗杯緣,倒扣在茶巾上依然杯耳向著左側傾角45度,水漬在抹布上暈開一圈深痕。

  視界中的男人和她擦身而過,女人卻感覺到被穿透的一陣顛旋。
  瞬即──沙發裡、座位上、辦公桌旁、茶水間裡,大門邊、落地窗旁……一個一個,女人的視界中充滿男人的音容笑貌,在不同的時間渲染、同樣的空間地點。
  累積數十年份的龐大訊息。


  ──原來我……

  女人猛然睜開眼睛,僵硬的直起上身,藏不住驚懼的眼神四處游移。
  在沉重大桌上假寐的女人出了一身薄汗,她定了定神,才發覺方才一切幻覺只是夢境。
  無比乾澀的呼了口氣,準備從座椅上正起;可於此同時,她的雙肩突兀的感覺彷若棉料的溫暖。
  她側首,看見淡金柔光在肩上浮浮掠掠──緣自陽光的暖意。
  出於某些太過於瞭然以至於無法言明的理由,素來理智過份的女人罕有的選擇順從直覺,面著光源看向身後。

  男人的身姿在無邊金光中失去了線條,邊緣糊成一片,但她確實看見了對方手上拿著準備為她覆上的外衣,被那抹清明視線撞個正著的男人出於無奈的笑地窘迫;女人再眨了眨,男人最後殘存的形影再次從視網膜的倒映裡消失。
  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偏偏耳際彷彿諷刺地又撞入男人只對她開口的那聲話語。
  從來從來,不論四季更迭,無關物换星移,男人看見她,開口永遠是──

      我 愛 妳
  「『【妳回來了】』」

  男人的自信亦是此生最大的敗筆,他從不開口說愛從不主動示愛,他的愛情一如他的存在在女人人生自然而然而又非比尋常滋養那些早已掐死的感情仿如氧氣。就像這一聲一生的內斂的話語,他自信著她永遠不會離開他終將回到他的身邊,傲慢而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的存在視作女人唯一的歸所而自豪著。
..                             ‧ ‧‧‧
  一次一次的用這樣晦澀的愛語告訴她:「只有我是妳的歸所,我亦如是。」
  女人卻一直要到失去男人的數十年之後才透徹知曉那句愛語寶含著怎麼樣堅定又脆弱的心意,歷經案長時間後終於發酵(醒覺)成對愛情認知最初的啼哭,而又注定胎死腹中。

  男人宏偉彷彿神祇的魅力,男人碩高的身型背影,男人的雋朗的容姿,男人表情的變換,男人注視自己飽含情緒的雙眼,男人說過的話語(保證),男人死後寧靜到令人心痛的容顏,男人死後空漠寂靜的所在──龐大的記憶數據仿若潰堤洪水淹沒女人的神識理智,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腦的當機是怎麼樣的一回事,甚麼叫做「無法思考」,思緒如何能夠彷彿真空的「一片空白」。

  因為活下去待在這裡(世界中樞)女人才能近乎永生的看見男人,可以【以為】男人不曾離開過,可以拋開世界(其他人)獨自佔有男人的存在。男人還需要她,需要她重新奪還世界。如果不是活下去才能貫徹他的信念,女人也許根本無法活到今天。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麼多年女人一直抱持著重新佔有男人(中樞)奪還男人(世界)的想法框著【實現男人的遺願】的假象,說服自己重新站上這裡(巔峰)。
  若非如此女人無法說服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個悲慘的瘋狂世界;這樣望著曾有他的一切獨自折磨著絕望。

  他已死,那是多年前女人便深刻體會到的事實。
  真實到除了深刻痛切的除了刨心裂骨沒有其餘感覺。
  哪怕是再見他幻影的那一瞬她也明白她的他已故,不會再回來。
  除了在回憶裡無限的想念,女人再也沒有見到男人的機會。

  而那些泡影,女人深刻的明白他會是一輩子的痛。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原來她愛他,已經這麼這麼多年。

  壓抑思念的後果斷尾瘋狂,只因為不這麼做那滿腔的痛苦撕裂心肺,咆嘯著愛情終究沒有結果。
  那不是可以忍受的絕望。

  男人已故,她的世界也跟著一起分崩離析。

  沒有他的世界很無趣,待她真正獲得世人加冕她才驚覺自己其實是愛他的。
  她為他毀去了他憎惡的全世界,為自己創造了沒有他的全世界。

  才在最後自嘲自己何須為一個已故之人如此鞠躬盡瘁。
  她愛他,她卻是最後一個驚覺的人。
  手到擒來的世界,瞬時她是一點都不想要。





FIN.